《乌合之众》的译本比较

面对众多的《乌合之众》译本,到底哪一个版本的翻译最好?本文深度比较《乌合之众》的各大译本(由冯克利、董强、陆泉枝等名家翻译),为读者一解译本选择之困惑。

《乌合之众》的译本比较

如果你在京东上浏览热销榜的话,会注意到有一本书屡屡上榜,经久不衰,而且它的版本有至少三十个。夸张一点说,此书是出版社刷存在感的必备书目。是什么书能让这么多出版社纷纷跟风,生怕掉了队?这就是被誉为群体心理学开山之祖,被法国《世界报》列入“改变世界的二十本书”的《乌合之众》。

1895年第一次出版的《乌合之众》是一部很老的经典著作,作者是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至今一百多年经久不衰,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多种版本。正是因为这部畅销书版本众多,使得读者对于译本的选择非常地困惑。在网络上看到不少读者因为选择了拙劣的译本,疑惑不解,结果放弃了学习著作的机会,十分可惜。我这里挑选几部有代表性的译本给大家做一个比较。对于没有时间看全文分析的读者,我直接推荐译林出版社的陈剑的版本

译本的选择

  • 英文译本。在Amazon上我能找到的所有英文译本──包括纸质书、电子书和有声书籍──都是同一个版本《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此书于1896年(也就是原著出版的后一年)由伦敦的T. Fisher Unwin出版社发行,2002年多佛出版社再版发行。作为原作同一时代的产物,这个译本的语言风格陈旧,带着浓浓的历史味。因为不懂法语,我把这部英译本作为比较的一个参考。
  • 冯克利的译本应该是中国当代最早的译本。1999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第一版,之后重印了20次,声称销量百万。冯老在百度百科上被誉为国内公认一流水准的翻译家,研究近代思想史。
  • 我挑选的第二个版本是中国妇女出版社出版的赵丽慧的译本。之所以把它拿出来研究是因为它在京东上是大众心理学书籍热卖榜第一名,而且是总销量榜的前一百。我在网络上找不到译者赵丽慧的确凿简历,只在领英上看到一位与她同名的某翻译公司的总监,有十几年的翻译经验,不知是不是本人。
  • 201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陆泉枝的译本是我在网络上看到评价最好的版本──译者基于法语原文,借鉴英译本,多方考证而译成。陆泉枝是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文学及翻译领域研究,曾获全国多项翻译竞赛大奖。
  • 第四个版本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译本,由董强翻译。董老师的名头响当当,他是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全国傅雷翻译出版奖组委会主席。相信他的法语功底应该无人可以质疑。
  • 最后一个版本是译林出版社的陈剑的版本,也是翻译自法语原版。陈剑拥有法语语言文学硕士学位,研究方向为当代法国翻译理论、文学翻译批评等。

还有一些版本,比如北京大学出版社的何道宽译本和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胡小跃译本,粗略翻来,感觉也靠谱,因为笔者的精力有限,就不做深度比较了。我从《引言:群体的时代》一章中挑选四个有一定难度的段落一一对比分析如下。

比较一

英译本:On the ruins of so many ideas formerly considered beyond discussion, and to-day decayed or decaying, of so many sources of authority that successive revolutions have destroyed, this power, which alone has arisen in their stead, seems soon destined to absorb the others.

冯:在以往视为当然、如今已经衰落或正在衰落的众多观念的废墟之上,在成功的革命所摧毁的许多权威资源的废墟之上,这股代之而起的唯一力量,看来不久注定会同其它力量结合在一起。

赵:在以前被视为没有讨论余地的许多观念的废墟之上,以及在当今许多连续革命的根源历经沧桑或一度腐烂并已遭到破坏之后,这种力量已成为它们的替代品,而且看起来注定要将它们全部吸收。

陆:在过去人们坚信、如今业已消亡的众多观念废墟上,在诸多被革命相继摧毁的政权残骸上,只有这股力量依然崛起,似乎它不久还将吸纳其他力量。

董:那么多被人认定是真理的理念,如今已经消亡;那么多的权力,已经被相继的革命所摧毀。在这废墟之上,唯有这一种力量矗立起来,而且看来会很快席卷其他种种力量。

陈:众多曾经稳固的观念皆于今日消亡,众多曾经权威的力量接连被革命摧毀,而在它们的废墟之上,唯有群体这股力量正在上升,并且显现出吞噬他者之势。

点评:这个例子凸显了各个译本的不同,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首先,英译本里的“to-day”一下子就让你感受到了用词的古老。冯译有一个译误:successive revolutions是持续的革命,而不是成功的革命。从这个错误来看冯是以英译本为蓝本的。最后一句的翻译分成两派:到底是吸收其他力量还是和其他力量融合,我觉得应该是前者。赵译里的第一句我觉得译者没读透原句,译句不知所云。董译最为自由,打破了原句式,用了比较工整的并列句,比较口语化。但是我觉得还是陈译在忠实原著和通顺上达到了最好的折衷。第一回合我给的排名是:陈译 > 董译 = 陆译 > 冯译 > 赵译。

比较二

英译本:It is by association that crowds have come to procure ideas with respect to their interests which are very clearly defined if not particularly just, and have arrived at a consciousness of their strength.

冯:正是通过结社,群体掌握了一些同他们的利益相关的观念——即便这些利益并不特别正当,却有着十分明确的界线——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赵:通过个体的联合,群体会获得关于他们的信念,而且如果不是特别不公正的话,这些利益的定义就会非常明确,然后群体就会意识到他们的力量。

陆:正是通过结为社团,群体得以形成一些观念,即使不太正确但至少对自身利益态度坚决,并由此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董:联合使得群体对他们的利益形成了也许并不正确,但却非常明确的想法,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陈:群体正是通过结社来形成他们的观念,这些观念即使算不上正确,至少对其利益是坚定捍卫的,并且由此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点评: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以英译为蓝本的和以法语原版为准的分成了两大阵营:到底是不正当的利益,还是不正确的观念?法语译本非常一致地翻译成不正确的观念。而英译本中定语从句“very clearly defined if not particularly just”紧跟在interests(利益)之后,难怪冯和赵都把“不公正”和“利益”挂钩。我还特意参考了北京大学出版社何道宽的译本,也是如此,估计都是被英译本给带跑了。这个例子显示了法语直译的价值。从通顺程度上评,董译稍稍有点拗口,而赵译的双重否定“如果不是特别不公正的话”更加地让读者头疼。这次的赢家是陈译和陆译。

比较三

英译本:Had they been really touched by grace, a like operation could not have the same influence on minds less concerned with the preoccupations which beset these recent adherents to religion. The masses repudiate to-day the gods which their admonishers repudiated yesterday and helped to destroy. There is no power, Divine or human, that can oblige a stream to flow back to its source.

冯:就算他们真被神宠所打动,此类措施也不会对那些头脑产生同样的影响了,因为他们已不大关心这些最近的宗教皈依者全神贯注的事情。今天的群众抛弃了他们的劝说者昨天已经抛弃并予以毁灭的诸神。没有任何力量,无论是神界的还是人间的,能够迫使河水流回它的源头。

赵:如果他们真的曾被上帝的恩典感动过,类似的做法不可能会对民众产生相同的影响,因为他们并不关心这些新的宗教皈依者所面临的困境。今日的民众否定了他们昨日所想向其告解的神明,而且还为摧毁他们贡献了一己之力。无论是牧师还是普通人,他们都没有力量迫使时光倒转并让人们的思想变回从前。

陆:然而,这些新的皈依者已经忘记,即使上帝的恩惠果真降临他们,也不会对那些不太关注来世的人群产生同样的影响。现今的民众绝不愿供奉那些他们先前业已弃绝并参与破坏的神灵。没有任何神力或人力,可以让河水倒流至源头。

董:可是,这些全新的皈依者忘记了一点:也许神圣的救赎之光的确触及了他们,但是,对于那些对来世毫无期待的灵魂来说,却产生不了同样的力量。今日的群体,不再需要被原先的主人昨日就已否认了的神祇。河流是不会回溯到源头的。

陈:就算神明真的垂爱于他们,也不可能对群体心灵产生影响,因为群众对这些新近伪皈依者所牵肠挂肚的事情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伪皈依者们昨日抛弃并毁坏的诸神,如今正被群众所抛弃。无论是神的力量,还是人的力量,都不可能让河水倒流。

点评:此段颇有点晦涩。大家再一次地划分成两个阵营,这次的分歧在于“Had they been really touched by grace”的翻译:到底是被神明打动还是得到神明的垂爱?冯和赵说是前者,而陆、董、陈说是后者。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读上下文。这里的“they”指的是前文中说的新的皈依者,他们之前对教会不屑一顾,结果在日益壮大的群体的力量之前不知所措,只好重新求救于宗教。所以我同意陆、董、陈的翻译:这并不是英文版和法语版的区别,只需要认真读懂上下文。董译中的“不再需要被原先的主人昨日就已否认了的神祇”也太拗口了吧。赵译还有两个小错,就不一一指出了。这次的最佳我会判给陈译,然后是陆译。

比较四

英译本:Replace it by a proportional tax on wages or income of any other kind, to be paid in a lump sum, and were this new imposition theoretically ten times less burdensome than the other, it would give rise to unanimous protest. This arises from the fact that a sum relatively high, which will appear immense, and will in consequence strike the imagination, has been substituted for the unperceived fractions of a farthing. The new tax would only appear light had it been saved farthing by farthing, but this economic proceeding involves an amount of foresight of which the masses are incapable.

冯:用工资或其它一切收入的比例税制代替这种办法,即一次性付出一大笔钱,就算这种新税制在理论上比别的办法带来的负担小十倍,仍会引起无数的抗议。造成这种情况的事实是,一笔数目较多因而显得数量很大从而刺激了人们想象力的钱,已经被感觉不到的零星税金代替了。新税看起来不重,因为它是一点一点支付的。这种经济手段涉及到眼光长远的计算,而这是群众力不能及的。

赵:但是,如果是换成对工资或任何收入征收比例税,而且民众需要为此支付较大金额,那么从理论上来说,即便比其他的征税价格要低十倍,这种新税也会引 起大家的一致抗议。这是因为,较高的税费显然是非常昂贵的,而且因此会打击人们的消费力,因而会被无意中的小额税费所取代。虽然小额税费看起来负担较轻,然而累积起来其金额也是非常可观的,但是这种经济过程会涉及民众所无法做到的对金额的预算。

陆:倘若改为对工资或其他收入按比例征税,并让人一次性支付,即使在理论上仅为前者的十分之一,也会引起所有人的抗议。其实,日常隐形的零星稅金在变成一笔相对较大的税款后,看似数额巨大故而会让人印象十分深刻。要想税金不被察觉,就只能一点点征收。这种经济手段蕴含的深谋远虑,实为群体所力不能及。

董:如果换之以按照薪水或者收入的比例收取的稅而且一次性收取,即便是前面那一种税的十分之一,也会导致全体的抗议。事实上,每天日常消费品的几分几厘是看不见的,而一次性的数目相对会比较大,会令人震惊。只有在每天拿出一分一厘的情况下,才可以不为人所察觉;但是,这样的一种节省手段,意味着需要有一种远见,而群体是根本做不到有此远见的。

陈:但如果改为按工资或者收入的比例来征税,让民众一次性支付,那么,哪怕这种税制从理论上讲比另一种税的负担轻上十倍,也会激起群体的一致抗议。人们每天支付的那一点几乎感觉不到的零星稅金,实际上代替的正是一笔相当高的金额,这笔钱若是要求民众一次性支付,其数目之巨大,定会令人震惊不已,而只有让人每天一分一厘地支付,才感觉不到它的负担。这种经济手段之深谋远虑,是群体所无法企及的。

点评:最后一轮中可以看出冯译的确是按照英文版老老实实翻译过来的。赵译没有翻译出“lump sum”,而且译文中的”因此会打击人们的消费力”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董译里的最后一句“这样的一种节省手段,意味着需要有一种远见,而群体是根本做不到有此远见的”不符合中文习惯,还是陆译和陈译翻译精准,而且以陆译更为简练。

比较到这里,我本来都已经打烊收工,准备直接推荐陆、陈的译本就好了,但是决定还是为读者们再分析一个例子,在陆译和陈译伯仲之间分一个高下。

比较五

英译本:In this way we shall see what crowds may become, but not what they invariably are. It is only in this advanced phase of organisation that certain new and special characteristics are superposed on the unvarying and dominant character of the race; then takes place that turning already alluded to of all the feelings and thoughts of the collectivity in an identical direction.

陆:我们可以预见群体的最终状态,而非它们随时所处的状态。也只有在组织的高级阶段,在种族不变的主要内核之上才会附加某些全新的专有特征,而群体的全部情感和思想也会趋于同一个方向发展。

陈:这样我们会看到群体可以变成的样子,而不是它一成不变的状态。只有在这个成熟的组织化阶段,一些全新的、特有的特征才会叠合在族群稳固的本质特征之上,而这个集体的所有情感与思想,将会明确地倾向一致的方向。

点评:英译里的“what they invariably are”,我觉得翻译成“他们一直的状态”最贴切。invariably其实就是always的意思,我用谷歌翻译法语原文,也翻译成“一直”。陈译中的”它一成不变的状态”还算讲得过去,但是陆译把它翻译成“它们随时所处的状态”,跑偏了。第二句,陆译中“种族不变的主要内核”,这就不是地道的中文了。最后一个回合,陈剑胜出。

总结

通过五个段落的抽样翻译比较,我们对这五个译本有了相当的了解。总而言之,陆译和陈译相对精确简练,而陈译最为通顺,成为我的首选。冯译作为第一个中译本,有着历史性突破意义,基本上中规中矩,但现在看来翻译得较为生硬。我原先对董译的期望值很高,可以看出他的法语理解是很精确的,但是最后的中文译文读起来却不流利。就像傅雷大师说的,一个成功的翻译家不仅要熟知外文,还要在中文上有很高的造诣。赵译的翻译失误最多,最不通顺,有的时候不知所云,也不知道是怎么上的畅销榜。

后记

在调研《乌合之众》译本的时候,发现不可忽略的一个现象是众多出版社对此著作近乎狂热的追捧。这个现象本身颇有一点书中阐述的群体的无理性的意味,是不是有点讽刺?对此何道宽在他的译后记中也有讨论。我仔细想来,觉得可能是以下几个原因。

  • 第一就是此书的影响和意义实在重大,出版社编撰社科类的系列丛书的时候都必须有它的一席之地,比如北京大学出版社的《未名社科·大学经典》丛书,或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经典》丛书。
  • 其次,此书的历史悠久,版本众多──法语初版,法语再版,英译版等等──而且它的翻译有一定难度,这给了译者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机会。难怪你会看到很多译者在译者序里都信誓旦旦地说要给读者一部不一样的,有自己独到见解的译本。
  • 当然,还有一些出版社就完全是跟风,翻译的质量拙劣,造成了读者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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