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到底是部什么片?

乍一看是爱情片,再一瞅是公路片,看到结尾认为是体制片,读了小说才发现其实还是公路片。

《长日将尽》到底是部什么片?
《长日将尽》海报 from imdb

《长日将尽》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这部1993年的老电影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同名小说:史蒂文斯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管家,为了职业的尊严全身心地服侍他心目中最绅士的英国绅士──达林顿勋爵。我们不能因为其中表现的那种禁忌的爱将它简单归为爱情片,也不能仅仅因为全片以史蒂文斯开车西行为线索就把它归类为公路片(即《救猫咪2》里的“金羊毛”类型)。按照《救猫咪2》里的电影分类,似乎把它定位为体制片(institutionalized)最为合情合理。

作为体制片,就有个人和集体的相对。这里的集体就是史蒂文斯毕生的职业目标,所谓的“伟大的”管家的行列。书中多次提到公认的伟大的管家们,比如Charleville House的Marshall先生或是Bridewood的Lane先生。史蒂文斯渴望能够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被人相提并论。和其他体制片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挣扎和冲突都是史蒂文斯内心的,并没有人强迫他向任何制度屈服。可以说,影片和书中的主角(protagonist)和反角(antagonist)都是他自己。

按照救猫咪指南,制度之下必有抉择和牺牲。书中有两次用到了胜利(triumph)这个词,就是在史蒂文斯的两次重要抉择之后。

第一次是他父亲去世的晚上,也是达林顿勋爵主持重要政治会议的晚上,在亲情和职守,个人和国家之间,史蒂文斯选择了后者,而错过了看他父亲最后一眼,这个抉择正是他的信念所要求的,也就是书中多次讨论到的管家的尊严:“‘dignity’ has to do crucially with a butler’s ability not to abandon the professional being he inhabits.” 管家的尊严在于无时无刻不放弃自己的职守,为此可以牺牲一切。那个晚上是对伟大的管家的压力测试,史蒂文斯以他强大而近乎残酷的意志压抑住他对父亲的悲哀和爱意,取而代之的是自豪感和胜利感,这个抉择是清晰的,史蒂文斯无条件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的职业。

“For all its sad associations, whenever I recall that evening today, I find I do so with a large sense of triumph.”

另一次考验在女管家基顿告诉他她的婚事的当天,作者“自然”又安排了一次重要的政治会议,让史蒂文斯再次陷入了两难境界。对于这次的抉择,小说和电影略有不同。电影里有一句史蒂文斯的台词,承认他犯了错误,希望能够有所补救。虽然没有明说,但很明显地指的是他没有尝试挽留女管家基顿的错误。然而在小说里,史蒂文斯对他的抉择并无后悔之意,而是胜利感再一次油然而生,职守又一次战胜了私欲:上一次是亲情,这一次是儿女私情。

“But then as I continued to stand there, a curious thing began to take place; that is to say, a deep feeling of triumph started to well up within me.”

影片结尾放飞鸽子的那场戏其实是剧本里本来没有的。随着鸽子飞离达林顿庄园,史蒂文斯最后的一点私欲和自我意识也被放弃了,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体制中人,为这部体制片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且慢!如果就此打住,那么我们还是无法揭示这个标题的含义。“长日将尽”到底指的是什么?这就需要我们重新审视本片的影片类型,和电影里去掉的一场重要的点题之戏。

史蒂文斯去见基顿女士之行,不仅仅是一段物理上的行程,更是一个他的心路历程,在小说中他对自己反复地灵魂拷问,有很多的内心独白是没法在电影上表达的──毕竟电影需要动作,不能都是长篇独白。史蒂文斯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位伟大的管家,因为他有一个不肯承认的心结,这个和小说的第二主题有关。

石黑一雄在一次采访中说他的这部小说有两个主题,一个就是电影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人们的那种害怕去爱害怕去接受感情的心理,另一个主题则牵涉到民主和政治的层面。石黑一雄说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位“管家”,为“雇主”(不论是公司或是政府)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是却从不去过问雇主的为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贡献到底对社会对国家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

在史蒂文斯的定义中,伟大的管家的价值是通过他的雇主,一个伟大的绅士,而实现的。

“A ‘great’ butler can only be, surely, one who can point to his years of service and say that he has applied his talents to serving a great gentleman – and through the latter, to serving humanity.”

多少年来,他坚信达林顿勋爵是一位伟大的绅士,他从来不去过问更不去质疑达林顿勋爵的事。对他来说,那是他份外的事,他只要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就好了。如果他的银器擦得足够的亮,能够让勋爵的客人感到身心愉快,让会议的气氛更加融洽,他就做到了他应尽的贡献,即便这位客人是希特勒手下的外交官宾特洛甫。

尽管史蒂文斯在回忆中不停地为他的前雇主辩护,事实是,达林顿勋爵在一战后被德国纳粹利用,成为了一个傀儡。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国绅士,但绝对不是一位英明伟大的绅士。史蒂文斯将他职业生涯的巅峰献给了达林顿勋爵,可是最后发现他辅佐错了人,这就是他的心结。

这段被电影给省略了的戏(拍摄了但是没有采用)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史蒂文斯遇到了一位同为管家身份的老人,或许是身份相同的原因,让他觉得可以敞开肺腑。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基顿离开的时候,他没有感情冲动;这一次他哭了,他第一次承认达林顿勋爵做错了,而他自己的一生,连一个错误的决定都没有做过,他毕生追求的尊严又何在呢?

“All those years I served him, I trusted I was doing something worthwhile. I can’t even say I made my own mistakes. Really – one has to ask oneself – what dignity is there in that?”

最后点题的来了。老者说,过去的过去了,长夜漫漫,还有很多时光可以享受。夜晚是一天最好的时光。至此,史蒂文斯的心路完成,心结打开。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真正掌握美式玩笑(bantering),在剩下来的最好时光里来服侍新雇主,那位来自美国喜欢开玩笑的法拉第先生。

“I should cease looking back so much, that I should adopt a more positive outlook and try to make the best of what remains of my day.”

只有从公路片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理解“长日将尽”是史蒂文斯心路历程的终点。他踏上西行的路,本想找的是基顿女士,最后却意外地收获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和工作的热情,即便这还是在体制之下。

所以,从小说的角度来说,它其实是部公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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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思极恐的《犬之力》(含剧透)

《犬之力》(The Power of the Dog)是一部非典型的西部片,它颠覆了你对西部片的所有认知,它没有警长与匪徒,没有开拓者,只是以1925年的美国蒙大拿州为设定,在西部宽广荒凉的背景下深入刻画了人性的黑暗。

随着片头配乐下涌动着的一股不安的暗流,影片从一开始就让你感觉到它隐藏着很多不和谐,比如Phil和George虽说是亲兄弟,我们可以看到George对Phil的冷淡,并有意无意保持距离。而Phil一刻都离不开George,这种依赖似乎不太符合他们的年纪。

接下来女主Rose和她儿子Peter的介入更是在这层关系上加上了激励的矛盾冲突。在影片的进展下,导演(同时也是编剧)Jane Campion慢慢揭开了Phil的面纱,特别是那段让观众们“集体偷窥”Phil洗澡的戏,揭示了他在粗犷暴虐的坚硬外壳下深怕人看透的同性恋性取向和他脆弱而孤独的内心。可是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影片的大揭示(revelation),那你就错了!在一个隐藏得更深、更加让人细思极恐的秘密之上,一层面纱正在徐徐揭开,那就是Peter本人。

Peter刚亮相的时候,纤细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腼腆地笑起来时露出白白的牙齿,看起来就像他捕获的小兔子一样温顺无害。可是渐渐的,观众开始发现他的纤弱的身材后面有着异常坚强的内心力量,和Phil其实是两极的对比。再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位城府极深的冷血凶手:残忍,善于伪装,高情商,将猎物摆布与股掌之间的。可怜的Phil将死之际还丝毫没有察觉,而是念念不忘给他编的牛皮绳。被霸凌者翻身成为了恶魔,霸凌反成为了猎物,多么戏剧性的逆转,多么棒的戏剧张力!

影片大部分的节奏似乎缓慢,但是暗含张力。导演对节奏的掌控和Jonny Greenwood卓越的配乐让观众的神经一直无法完全放松,感觉总有什么地方暗藏着不可告知的邪恶。到影片的最后十分钟你才发现它实际上是一个精巧的谋杀。有了前面慢慢的铺垫,不知不觉地刀已经磨好。既是磨好,斩下的时候就无需再慢了。所以Phil第二天起不了床,George开车送他看医生就直接送到了棺材铺,一个多余的镜头都没有就挂了。十分钟的戏,将一个惊天大逆转扔给了观众,让我们在诧异中慢慢回过神来,开始努力地把前面铺下的线索串起来。

为什么我说这是一部细思极恐的影片呢?刀落下之后才发现之前的很多细节都是铺下的线索,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比如片头的墓碑上显示Peter已故的父亲原是一位医生,他上的学校也是医学院,这些背景都不是随意设定的。安抚了酗酒崩溃后的母亲后,他在自己房间里愤怒地翻阅一本医学书,书上画着似乎是一些传染病的图示。尽管编剧没有交代牛的死因,Peter戴手套解剖死牛时的小心翼翼,还有Phil浸泡牛皮时水中泛起的血色,所有这些细节都已经交代到位,就等着观众自己慢慢反思,细细回味。片尾Peter带着手套将牛皮绳索藏到床铺下的镜头其实有点多余,是编剧生怕反应慢的观众还没明白过来。

编剧在细节中见功力。Phil让Peter成全一只受伤的兔子,Peter很温柔地抚摸那只兔子,然后突然间将它的脖子拧断,瞬间结束了它的性命,当时看到这里还觉得没什么。在片尾编牛皮绳的戏里,Phil已经上钩,谋杀即成事实,Peter则不紧不慢地卷了一只烟,暧昧地献给Phil,和他一人一口地抽。这出暧昧的戏中,外表强悍的Phil其实就是Peter怀中的兔子,而在安抚兔子之后,刀自然就要落下。这两段戏的前后呼应让你对Peter更加地不寒而栗。

从冰山理论看来,编剧省去的部分也是让人想起来便会感到不安。Bronco Henry和Phil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影片没有明说,都是从Phil口中道来,加上关于Henry的汗巾的刻画,其他的就由观众自己去脑补了。

这就是细思极恐的《犬之力》。看完后它不会让你心情愉快,但是确实是部让人难以忘却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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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背上的跳蚤──致叛道者

Outliers,variants,divergents,他们都是龙背上的跳蚤,他们都是叛道者。

(友情提示:本文含有美剧《洛基》、《西部世界》第三季、小说《1984》和电影《飞越疯人院》的剧透。)

有一种人,在英文里被称为outlier、variant或是divergent,他们是那么不合群,那么地与“正统社会”格格不入,离经叛道,反抗专制,却屡屡成为影视小说作品里的主角。我们叫他们什么好呢,不妨称他们为“叛道者”吧。

在漫威今年大热的美剧《洛基》里,时间犯(variant)就是其中的一员。时间变异管理局为了维护“神圣时间线”,所有引起时间线偏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时间犯──都被从时间线上“删除”。可惜他们抓错了人,洛基不是寻常的时间犯,作为恶作剧之神的他怎么会肯任由时间管理者排布。他表面配合,实际上一心想揭穿这神秘的时间变异管理局的面纱,并推翻他们的统治。最后真相大白,其实背后的大boss是为了避免平行世界大战而创造了时间管理局来维护所谓的“神圣时间线”,似乎也不是坏事,但是这样做的同时也剥夺了人们的自由意志:所有不按他的剧本走的“偏离者”们都会被删除,就像剪辑电影胶带一样,包括那些时间管理局的职员们,其实是被洗掉记忆的时间犯。洛基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叛道者,他从来没有真正向谁俯首过,他我行我素,黑白通吃。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他虽然经常栽跟头,但是他总能够顽强的生存下来。对于一个叛道来说,估计没有什么比失去自由意志更可怕的事了,所以他不惜性命的也要和时间管理局斗争到底,所谓“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无独有偶,另外一部美剧《西部世界》的第三季里也有一条时间线,不同的是,这个时间线是人工智能计算好的。未来世界的人工智能已经破解了人类思维的奥秘,可以精确地预算人类的所有行为,整个社会都在它的计算下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但是有一些离群者(outlier)脱离了人工智能的计算,不按照“预定”的人生轨迹行事。人工智能的拥有者塞拉尔为了保护他的神圣时间线,把离群者抓走强制“治疗”,无法“治愈”的离群者就被他们洗去记忆,重新写上虚构的记忆,然后再放回社会,还有的就干脆用冰柜冻起来,从此人间蒸发。剧本里说塞拉尔此举也是为了人类世界的存活,因为人工智能的无数次模拟实验中人类世界终将因为这些离群者而走向毁灭。于是剧作给了大家一个两难处境,世界和平还是自由意志,一小部分的离群者就应该被牺牲吗,个人的生命和自由与人类世界的存亡如何选择呢?离群者们说,去你妈的人工智能,我们不信这个邪,我们的命运我们自己掌握,世界的历史我们自己来写。如果说人工智能连离群者都无法预测,那么它又真的能够预测世界的毁灭吗?塞拉尔的完美蓝图只是一个解,不该是唯一解。它是一个省事的解决方案,由机器完美定义,被个人控制,这是自由意志者所不能接受的。

具有洁癖的绝对权力者不仅对向前的时间线要有铁腕的控制,就连历史时间线也不放过。在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主角史密斯的工作就是通过修改报刊文章和篡改照片来“更正”历史,以保持与大洋国政策的高度一致性──政府永远是正确的。这是一个虚构的高度极权的社会,政府用系统化的教科书级的铁腕牢牢控制了人民的思想和言论:篡改历史,全民监控,更改语言,煽动对外仇恨。然而富有好奇心的史密斯是一个叛道者,一个具有怀旧情结的人,他好奇历史的真相,想了解过去的真实生活,他不甘做没有思想的人,他尝试开始反思自己,反思社会,甚至试图接触地下反抗组织,最后在友爱部精神和肉体的双折磨下他的意志被彻底击溃。小说的结尾是绝望的,残酷的,同时又令人深思。

《1984》让我想起一部著名的老电影《飞越疯人院》,那里也有一个叛道者。电影的英文原名是《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来自一首童谣,说的是一只鹅飞到了布谷鸟的窝。这个布谷鸟的窝指的就是那家疯人院,而这只鹅就是男主角麦克墨菲。在他到来前,精神病院虽然沉闷无聊,只要你听话,遵循护士长瑞秋的意志和定下的规则,那就什么事也没有,表面上一切太平,井井有条。但是这种秩序是对人性和自由意志的剥夺,每个人都要被迫融入这个秩序,不想发言也得发言,不想听背景音乐也得听,所有的一切都是护士长说了算。麦克墨菲是对旧的秩序的挑战者,他很快就发现了护士长瑞秋对精神病人掌控的种种手段。瑞秋最可怕的不是她用的电击疗法或是脑叶切除术,而是她对病人们的心理控制:她动不动就用集体的意志(实际上是她自己的)来绑架个人,她很清楚每个病人的心理弱点,她利用他们的弱点让病人感到羞耻,从而打击他们的自信,让他们一个个服服帖帖地按着她设下的规矩行事。病人们逆来顺受,却看不出问题。麦克墨菲从他来的第一天就和这个制度格格不入,在那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惜作为一个叛道者,他的反抗失败了,但是最为一个启蒙者,他成功了,他的一番呐喊虽然没有能把铁屋子打烂,却唤醒了以酋长为代表的清醒的几个人。瑞秋没有说谎,那家精神病院确实可以来去自由,被囚禁的是昏睡的人,当自由意志觉醒时,酋长便可以砸碎窗户,毅然离去。

在《洛基》的结尾里,康(He Who Remains)对洛基说:“你就是龙背上的一只跳蚤,不管怎么折腾你都没被甩掉,也不容易。”是的,叛道者常常是身单力孤的,面对着强大的势力,它们是撼树的蚍蜉,龙背上的跳蚤,为了自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叛道者往往成为了殉道者,他们付出了生命但是得到了尊敬,他们说:“不自由,毋宁死!”叛道者们,我们敬你是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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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生存

《钢琴家》是一部老片子了。它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战争片,没有硝烟,没有战火,只有一个人为了生存的苦苦挣扎。

它的剧本改编自波兰著名钢琴家Wladyslaw Szpilman的回忆录《死亡的城市:Wladyslaw Szpilman的回忆录》。说是改编,实际上非常地忠实于原著(我后文会仔细解释)。第一次看到电影的标题估计没有人会以为它是一部关于二战的电影。和在二战中面临大屠杀命运的千千万万犹太人一样,钢琴家的身份在此不值一文。不论你是钢琴家,还是银行家或是科学家,在战争面前,在生存面前,只能被还原成一个人,一个为生存而挣扎的人,一个没有人权的人,一个都不能算人的人。所以当我们随着镜头从一开始Szpilman在波兰广播电台直播肖邦夜曲开始,看到主角慢慢地褪下钢琴家的光环,变成了酒吧钢琴师,然后是建筑工人,再后是一个无家可还的人,四处东躲西藏,在废墟里四处觅食,没有了一点点做人的尊严,等到最后波兰解放时他已经是瘦骨嶙峋不成人样。片尾,战争结束后,《平静的行板与华丽的大波兰舞曲》重新响起,他重拾起做人的尊严,音乐家的尊严,走上了舞台,和电影的片头形成很好的一个呼应,完成了钢琴家──人──非人──人──钢琴家的一系列转变,所以这个电影标题实际上是很耐人寻味的。

因为特别喜欢这个影片,我看了它的英文版回忆录。真实是最好的剧本,这是我的最大感受。在电影里有这么一幕,在一个隔都(ghetto)的出口处每天都有很多的犹太人在那排队。守卫的德国士兵闲得无聊,命令排队的犹太人当街跳舞,他们特意把高个和矮个配对,胖子和瘦子搭档,就连瘸子也被拉进来。看电影时我想这一定是编剧自己加的,为了加强荒谬的效果。看了书我才发现这是作者的亲眼目睹,完全真实。很多看电影时以为是编剧的艺术加工后来才发现都是原著的再现:比如餐厅里嫌钢琴吵听无法通过听金币声响鉴别真伪的犹太生意人,因为坐轮椅无法站起而被纳粹扔下楼的残疾人,以及好心的德国军官给钢琴家御寒用的军大衣。影片唯一一个明显的艺术加工是钢琴家和大提琴家Dorota的惺惺相惜和爱慕之情。影片里有一幕钢琴家在Dorota家借宿一宿,第二天早上他在大提琴声中醒来,循声看到Dorota在练习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自然是其第一套组曲里的前奏曲这个被无数电影“滥用”的作品)。早晨的阳光隔着窗帘洒进来,刹那间这个世界只剩下了音乐,没有了战争。门外的钢琴家的表情是羡慕,是感概,是无奈。这个镜头是影片里不多的温暖亮色,其他部分大多都是沉浸在黑暗和灰色之中。之后镜头马上切换到一扇冷暗的木门和铁锁,导演不给主角和观众多有一秒的奢侈。实际上Dorota这个人物在回忆录里是不存在的,是个完全杜撰的人物,但是她的加入非常的自然,她的命运和主角的命运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要说钢琴家的身份一点用也没有,那也不符事实。Szpilman能够幸运的活下来除了他的运气极佳之外,他的名声和身份也多次帮助了他。可是仅仅是这些吗?在二战浩劫中除了被纳粹杀害的被害者外还有很多人因为经受不了强大的刺激和痛苦的煎熬而轻生或者精神失常。Szpilman的全家人都被送往了集中营,他是唯一的幸存者,长期时间饱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曾经一个人在废墟中苦苦煎熬了几个月,是什么让他能够坚持下来?哈佛商业评论的文章《解析坚韧性》(《How Resilience Works》)里提到了坚韧性的三大要素,第一是接受现实,第二是找到生活的意义。这两点看起来简单,真能做到又谈何容易?这些在电影里都没有呈现,只有回忆录把他的心路历程给记录了下来。

Szpilman的家人被运往死亡集中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能接受不能和家人团聚的现实,总是抱有幻想,希望打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直到有一天被华沙爱乐乐团团长当头一棒,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一开始Szpilman不理解团长的用心良苦,后来才明白只有在确定了家人厄运之后他反而获得了在关键时刻自救的动力和能量。(“the certainty of death gave me the energy to save myself at the crucial moment.”)在《从优秀到卓越》(Good to Great)一书里,作者Collins采访了在越战中被俘遭受八年折磨的Jim Stockdale上将,他问到:“最后都是哪些人没能活着走出战俘营?”上将道:“乐观主义者们。”末了他加了一句:“我想他们都死于心碎。”

Szpilman在家人受害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处于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空袭的时候都懒得去找掩体躲避,直到后来才渐渐恢复了生存的斗志。从1943年起Szpilman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有一阵子他住在一个有书房的公寓,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堂。他给自己定下了严格的生活作息:每早9点到11点学习英文,然后阅读两个小时,午饭后继续如此。后来他在废墟里独自生存了几个月,因为食物稀缺,为了节省能量消耗,他每天早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在脑海里把自己所有演奏过的钢琴曲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过一遍。吃过了所谓的“午饭”后,他再把看过的书在脑子里过一遍──是Szpilman给了自己生存的目的。在世界大战的大格局下,一个人是蚂蚁般的渺小,命如草芥,命运似乎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Szpilman让自己在可以掌控的一部分生活里有了控制感,有了成就感。在心理学上这种控制感可以减轻心理压力,更好地应付恶劣的外界环境。

在回忆录的前言中,他的儿子说父亲很少谈起战争时的经历。Szpilman的回忆录是1945年战后立即写下的,本来并没有打算出版。也许在经历了太多太多后,老爷子想把那段经历从此埋葬吧。我看到过Szpilman本人在1997家中演奏肖邦第20号夜曲的录像,至始至终他像老僧一样眼帘微垂,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波澜,弹罢后才缓缓抬起头来,还是非常的平和,没有一丝表情,我把那个片段反复看了好几遍,想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情绪。后来我终于读懂了,那是一种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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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往事

(R.I.P. Ennio Morricone。原文发表在月光宝盒,建议打开文末的大师配乐赏文。)

大漠。四下静寂。只有风车在吱吱呀呀作响。

荒漠的中心有一个车站。一条铁路从中穿过,它是小站存在的唯一目的。

乔治大叔和往日一样,正在办公室里打发无聊的时间。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是没有什么乘客的。

这间木制的办公室似乎建造的很匆忙,墙上漏了一个大口子。两扇门大敞着,整个屋子形如虚设。

乔治大叔觉得自己眼花了,窗口出现了一个大汉,正挡在墙上的大口子那。乔治大叔的眼珠子溜向左边,又有两个身影将两扇门分别挡住。本来形如虚设的屋子突然压抑的像个铁罐子。

三人同时迈步走进屋里,乔治大叔这才看清楚领头大汉胡子拉碴,随后的那位皮肤黝黑,跟着的是一个苦瓜脸,一副潦倒相。三人唯一共同的特征是身上的风衣。在这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人不认得这种风衣,这是夏恩的人。没有人希望遇到夏恩的人,偶尔有不识相的人,早就在墓地里埋着了。

乔治大叔对这点很清楚,“各位爷,买票吧?三人七块五。”他脸上挤出笑容。

胡子拉碴一把抓过票,瞥了一眼,慢慢张开手指,车票洒落一地。他指指一旁的一个隔间,指指乔治大叔。乔治大叔很识相的站了进去。胡子拉碴似乎有点满意,把隔间门反扣上。三人齐身跨出屋子。

胡子拉碴在一把摇椅上坐下,用帽檐压住眼睛,开始闭目养神。黑大汉在一个蓄水房下站住,眼睛直视着火车将要来的方向。苦瓜脸走到水槽旁,有点神经质的四下旁顾。他们在等一个人,一个正午在这下站的人。

还是只有风车响。

办公室里的发报机忽然开始滴滴答答作响。胡子拉碴很不情愿的睁开眼,一伸手把电线扯断。发报机不动了。

水房的天花板开始漏水,水珠打在黑大汉的头上。可是黑大汉似乎很懒得再换一个地方,于是他把帽子戴上。啪嗒,啪嗒,水珠打在帽子上,黑大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嘴角得意的一丝笑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苦瓜脸有点坐立不安,开始活动手指的筋骨,按得嘎蹦嘎嘣的响。

黑大汉还是没有挪动半点地方。牛仔帽里已经积了一滩水。黑大汉慢慢取下帽子喝了一口,又戴了回去。

突然间,远处一声汽笛划破四下的寂静。三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来了!胡子拉碴熟练的往枪里填上子弹。他们一起向站台走去。

火车由远而近,在一阵金属摩擦声后,终于缓缓停住。

没有人下车。

突然一扇车门打开,胡子拉碴的手快似闪电去够枪。

还是没有人下车,列车员扔下一个包裹。火车又缓缓起动了。

三个大汉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看来他是不会来了–也许是知难而退了吧。

三人转身正准备离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诡异的口琴声,一股杀气从后背袭来。

他们慢慢转过身。一个流浪者嘴里吹着一只口琴,正站在铁轨的另一侧。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他古铜色的皮肤十分粗糙,看来经常在荒漠里行走。灰色的眼睛眯缝着,向外闪烁着犀利的眼光。

“Frank?”口琴停止了琴声。

“是Frank派我们来的。”胡子拉碴回答。

“给我准备了马吗?”

“我们就三匹马,看来还少一匹。”胡子拉碴笑了,三人都笑了。

“不,我看是多两匹。”大家不笑了。

四下静得出奇。吱,吱 ,风车还在转。风里含着杀气。三人的衣角在风中扑扑的抖动。

口琴左手里还拿着琴,右手提着包裹,要腾出手拔枪,肯定要慢半拍。三人想到这稍稍放心。Frank用重金聘请,他们的手头自然不慢。

一阵枪响,三人前后倒了下去。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再看口琴,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枪,枪口冒着烟。胡子拉碴在倒下去之前也奋力开了一枪,接着晃了两下,终于也倒了下去。

站台又恢复了寂静,风呼呼的刮,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2008年8月